INDIGO OAK. 靛藍橡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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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名:《黑白彩虹》
性質:原創BL小說短篇集。
規格:B6判96P 售價:180元整 
收錄正文:
♡戀愛如同竹葉般
♡瑪芬以及霜淇淋
♡巫術是從十歲起
♥人魚王子的眼鏡
♥取景框內的戰爭
♥世界的最後木馬
附錄:
♥平凡生活的結局
♥金魚與少年 (組合詩卡)

庫存:售完


+++++++++試閱內容+++++++++



    戀愛如同竹葉般

  如同竹葉的紋路般。你的髮絲與嘴唇,像那竹葉的紋路般,藏滿光。他唸著腦海中的詩,兩格兩格地跳下樓梯。你的手腕纖細如竹節,心在夏日的雲朵中融去,但我眼中只有,只有你的髮絲與嘴唇。他勾住紅色的樓梯扶手,閉上雙眼像踩著滑板般把自己扔向空中,膠底鞋清脆地打在地面。一股難耐的期盼使他不敢睜開眼,捂著額頭微微發抖,他的腳下有一道光亮,而揚起的灰塵竄入鼻中,使他感覺自己是一隻渺小的蟲。我就像那竹節蟲。他心想,放下手慢慢抬起頭。 
  一樓是他的高處。他總是邊下樓梯,邊感到身體變得輕盈。沒有任何一個樓層裡的物質能在他到達他的高處時,還沾黏在他身上。他讓它們乖乖離開,彷彿在丟掉了氣球後,順利成為自由之身,唯一的方法就是往下跳。一樓空蕩蕩的沒有人。他穿著制服,那在假日才是一種特權,陽光破窗而出,潑在打過薄臘的走廊上,在洗手台灰色的水管下,有一灘水和陰影。他抱怨陽光讓所有東西都成為陰影,用發紅的手去碰水龍頭,流出來的水是溫的。
  這是炎熱的一天。他的腳跟磨得有點痛,但他感覺自己走得很好,跑步的時候也很好,跳躍時更好。沒有任何東西造成他的負擔,他跑起來的時候是完整的人,沒有任何一個身體部位拖泥帶水。因為他知道走廊轉角有什麼,轉角有一間教室,擁有淺綠色的牆壁,能閉得特別緊的窗戶,新型冷氣機,以及跟其他教室裡都不同的空氣。一種嶄新的氣味。他用鼻子哼哼起一個自行變過奏的小調,哼哼啊,我的眼中只有你的,竹葉一般的。哼哼嗯。他又停下來發楞,因為他想到竹節被縱切開來,果然像極了骨頭。那細的竹枝也像手指,只是少了指甲。現在開始他要小心翼翼,為了分辨真實和他的想像,他要開始對一切都抱著警戒心,哪怕是一罐膠水。
  他鄭重其事地走在走廊上。他已經把多餘的東西放進遙遠的樓層中,因此這條路不再像以前那樣漫長。他走過有著用各種摩擦方式生活著的窗框,會發出雞叫聲的玻璃,沒有一片能完整映出他的側身,他抖抖制服上的名字,像在清理影子上的渣滓,因為他要去念他的詩給轉角綠色教室裡的人。不是用聽的,是要給那個人。那不但不能拒絕,也不能還。那是他發現這世上唯一沒有人把握得住,卻也無法真正遺忘的東西。就像對方給他的東西一樣,並不是刻意給的,但他照單全收。
  給我,把那種空氣分給我。起了一層霧的玻璃隔著他,和他愛慕的人,他一面感受霧的粗糙,一面去敲玻璃。敲鐵門會有難聽的回音,他不願意。分給我。心裡半命令半怯懦地說。霧裡的人影動了起來,像一座消失在海洋中的移動小島,一隻袖口很薄的手打開塗了白漆的鐵門,他寶貴的空氣從腳踝間鑽出來,把他包在對方的說話聲中。有什麼事嗎?有事。很重要嗎?是很重要。但是能不能晚點說?想先把這段練起來。當然好。不,等等,喀啷一聲門又關上了。
  短暫的幾秒,他又回到原本的溫度中,伸在走廊欄杆的細樹枝,蓬發著一種令人焦慮的熱氣。他也呵了氣,渴望能看見氣化作一股白煙,像他的心意化作實體,但這正是一個拒絕凝結的季節,所有東西都嘩啦啦地散開,包括光線,在他的指甲片上分離成許多顏色。他原本輕快結實的身軀,在看見對方的面孔後,抵擋不住內外同時伸延的熾熱,也跟著散開了,失去支點般,變得沉重而不得要領。他沮喪起來,而幾乎忘記剛才還在心中迴轉的詩了。他眼中沒有看著他。他想起這件事,想起對方手上的銀色長笛,那才是同一種空氣裡的存在,更加有氣無力。他走回樓梯口,喃喃說著怎麼辦呢?要振作。怎麼辦呢?要振作。重複了幾次後,他決定再下一次樓梯。只有這樣做,能讓他被打擊的精神再度凝聚,使他在說話時,動作時,都能顯現出他的決心和爽朗。這是簡單的。他一邊點頭,一邊兩格兩格地往上跳,即便他討厭回到他的低處,但一切都是為了再回到高處。
  他應該要專心地跳,這從頭到尾都該是一件嚴肅的事。在跳的時候,他也應該認真去察覺那些隨著他的膝蓋一起彈動的物質的狀態,不只是他在跳,而是一個變化的過程。他跳到第二層樓的時候,深吸一口氣,說,胡蘿蔔!好像試圖釐清一個念頭,又開始往上跳。他的淚近幾要流出眼眶,雖然他強迫自己專注,門裡的霧裡的那個人展開又縮起的嘴唇,卻讓他難受得全身緊繃。他只是動了一下右手的小指,背在身後的右手小指,腳便抽搐著踩空了。那一瞬間,他彷彿不存在這個時空裡,像長了翅膀,解脫的快感從他惹禍的小指尖開始散佈。什麼也無法思考,空白而美好的一瞬間離去之後,他的臉撞擊到地面。眼淚混合著沙子,在他的臉上留下貓鬚似的痕跡,他先感覺到嘴唇一陣麻痺,才嚐到血的味道。他的雙腳交疊如一隻擱淺的人魚,斜斜地抵住樓梯間凹下去的直角。他的舌上有硬物在滑動,是他的門牙。他卑微地把牙吐在手上,邊緣有一點透明,看起來像一小塊玉做的碑。這不是他想要的輕快,這一點實際的重量是無濟於事的。他失去了一顆牙齒,這時他才想起那首詩,包含了他所有告白的詩,現在他無法完整而優美地唸出它了。他趴在樓梯上,地面比想像中冰冷,摔倒令他連傷感都失去了,在曬不到光的這裡,他只能去設想一個新的開始。最好有新的一首詩,新的門牙,新的樓梯。他不能跟霧裡的人說再見,但那個人只會在同樣的霧裡等待他。也許他選這個樓梯是錯的,也可能,那首詩是錯的。或是他的心意是錯的,這麼一來,他的方向就得從那個人身上移開。沒有一條走廊,一間教室,一種很淺的綠色,能讓他想出那首詩來。然而他失敗了。
  他趴著。世界像地球儀緩慢地被轉動,身上帶著的各種東西,開始慢慢地從每個隙縫中浮出,隨著改變的重力即將離去。卻有一隻腳,用力踏住地平線,將他翻了回來。他感覺到那些東西掉回他身上的重量,抬起臉,看見他那個藏在離島的漂浮的人,端正地踩在地上,正要蹲下身看他。
  你怎麼啦?我的門牙掉了。摔斷了?對。很痛嗎?他默不作聲。
  保健室今天不知道有沒有開喔。不知道。我拉你起來。有摔到別的地方嗎?摔到很多地方。那怎麼辦?不怎麼辦。你在這趴了很久嗎?不知道。你撞到頭了嗎?沒有。先洗洗臉吧,社辦裡有醫藥箱。
  他跟著對方,一步一步走向他原本夢寐以求的空氣中,羞愧,失望和寒冷讓他露出的皮膚顯得粗鄙。他們通過霧,走進綠牆壁的教室中心,銀色長笛放在木頭桌上,彷彿比人離他更加遙遠。他坐下來,先前有的念頭扁平得像一塊蔥油餅。對方卻沒有跟著坐下,把冷氣關掉,走到綠牆旁,把窗戶打開。冰涼的空氣漸漸退去,他瞇著的雙眼也跟著不再那麼乾澀。他沒有如願進入對方的空氣中,但他們正漸漸處在同一種平面上。他愛慕的人把一個白色箱子放在桌上,揚起下巴,好像要以某種特定的角度才能看清楚他的臉,嘴唇微微縮起,唇紋更加清晰了。
  斷掉的牙齒呢?在這。
  別擔心,沒有門牙還是可以吹長笛,所以不是什麼太糟的事吧。
  他看著對方朝他微笑,移動那隻伸出的手,按住對方的手背。他的牙掉落到地上,發出一個小小的實心的撞擊聲。
  我要念一首詩給你。
  哦?但是你不先擦藥嗎?
  我要念一首詩給你。
  你剛剛找我是為了這個嗎?
  對。我要念一首詩給你。
  好。
  他愛慕的人放下碘酒與棉花棒,他慢慢放開壓著對方的手,冷熱交錯的空氣,使他暫時喪失了過剩的感受。他的詩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浮現在通往聲帶的通道中,像是幾分鐘前神色自若的他走在走廊中,打開門,通往他的最高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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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瑪芬以及霜淇淋

  瑪芬是雲做的。小熊煞有其事地說。
  瑪芬是麵粉和糖做的。他說。
  不,你不懂啦,瑪芬是雲做的。雲也有很多種啊,有些你看不見,也摸不到,但雲做成的瑪芬就是看得到又摸得到的。小熊說。
  那可以說瑪芬長得像雲,但瑪芬就不是雲做的。是麵粉。他說。
  你不懂瑪芬。小熊說。
  兩百塊賭瑪芬是麵粉和糖做的。他說。
  跟誰賭!事實是不能賭的!小熊向著他站起來,垃圾車音樂在此時如一條急梭梭的沙漠響尾蛇逼近巷口。他們抓起及腰高的大垃圾袋一拖一拐跑進街道的招牌光下,像甩一個會飛往天際線的氣球般,把掌心鬆開的終點站送進黃色大嘴裡。小熊仗著機械運作聲正劇烈,一連串講了好些句子,跟他偶爾會在炒菜鍋囃囃作響時冷冷說些會被油煙溶解的話一樣。他把手插回口袋轉身往店裡走。小熊在他後面曳拉著拖鞋磨在柏油路面上,沾濕的鞋墊又呼哇,呼哇地出擠壓聲。
  你做甜點的時候怎麼思考的?他說。
  什麼思考?小熊說。就想著要做甜點啊?
  不是說那個。說得好像變魔術一樣。做甜點的時候,一定是在想著用什麼材料,做什麼步驟吧。他說。
  啊?不就是像變魔術那樣嗎?小熊說。就是,我現在要做甜點!好!做好了!
  中間省略太多了吧。他說。
  他們回到店鋪裡,小熊把鐵門降下,壓到了門口的看板,發出拆房子般驚人的聲音,因此就讓門停留在那個高度。他被命令放下拖把,坐在烘焙室的透明玻璃窗外,試著不去想木頭地板上小熊灰色的腳印。櫥窗上方的木框掛著彩色玻璃紙做成的花圈,細長的緞帶像天使揚起的衣角般用大頭針固定住。他坐著的木頭椅子,身旁的木頭桌,帶著小熊全心全意的喜愛,各種食物的氣味,外層籠罩著薄薄的客人的情感。印花布桌巾上有小鹿,磨菇,蝴蝶結,邊緣是布製蕾絲,燈光從穿孔花紋間穿過照射在地面上,像用巧克力粉篩上的裝飾。
  小熊總是記不起開關的位置,摸索一陣,只留下烘焙室的燈,像一塊巨大的電影螢幕照著他的臉。光縮小了,他卻才看見自己的廚師服上有一塊醬料的痕跡。小熊換好鞋,在洗手台前和肥皂泡玩了一會兒,才把材料排在桌上,開始秤粉,秤糖,秤水果乾。怎麼會是雲做的呢。他心想。你手上拿的,沾在臉上的,不都是實際的材料嗎。從大地裡鑽出,長到一定的高度與形狀,被採收,加工,跟雲半點都扯不上關係。如果是長在雲端上,店裡也沒有進貨過這種食材。你是實實在在在做一個存在於地面上的甜點的。
  小熊的動作緩慢,沒有遲疑,感覺不出是在控制進度,也看不出來做到哪個步驟。他看著那雙孩童般的手,連指頭彎曲時都沒有太多稜角,手肘移動的時候,也不曾轉移視線,好像早就知道材料放在哪裡,隨便而柔順地一撈,彷彿不是觸摸著單純一個實體物質在行動的。小熊的嘴唇在動,他知道對方在說什麼,櫻桃,蔓越莓,核桃,胡蘿蔔,蘋果,肉桂粉,像唸咒語。食物的顏色在小熊的手指間飛舞,藍莓,葡萄,蘭姆酒。小熊的面頰彷彿抹上顏料,側過臉的時候,垂下的鬢角後露出戴銀色耳環的耳朵,透露出些微興奮。多摺的硬紙杯在小熊的手指間像在下棋,輕輕落在烤盤上。淺橘黃麵糊配粉紅紙杯,紅顆粒麵糊配深紫色紙杯,藍果實麵糊放進印花紋白紙杯,最後他聽見烤爐啟動的聲音,小熊卻彷彿被關掉電源般,一坐上椅子就閉上眼睡著了。他站起來,又坐下。小熊身上的色彩並沒有散去,只是烘焙室裡的氣息,從剛才隨著小熊的手臂變得像旋轉木馬般的流動方式,冷卻下來,成為一群月間散步的麋鹿,只有草地裡的蚱蜢知道動靜。
  出爐的瑪芬蛋糕叫醒了小熊和他。他睜開眼,看見小熊跳起來,戴上手套把烤爐的門打開。麵團像撐開的傘般探出杯口,圓呼呼地從蓬鬆的缺口中冒著熱氣。戴著手套的小熊真像小熊,用僅剩的胖胖的兩隻手指去掐蛋糕杯,放在托盤上,橘色黃色的,藍色白色,紅色與紫色,那雙手脫去手套,從冰箱裡捏出幾片青綠的薄荷葉,點在瑪芬上。他站起來,走到烘焙室門口,才能聽清楚小熊哼的歌,一首很老的民謠。小熊挽起一個不能再大的笑容,像一塊通過光,讓人想把手指貼在上面的彩色玻璃,把托盤舉到他鼻子前,香味中除了麵粉和果實變化後的形象,還多了一種材料裡原本沒有的東西。那個是什麼?他心想,只是拉不下臉問出口。你要吃哪一種?小熊說。還是都吃?都給你一個喔。但是,要等涼一點才好吃。
  他接過托盤,小熊彎著身,在銀色調理台間走來走去收拾東西。他覺得烘焙室變回原來的樣子,物件靜靜安置在地面,懸空的樺木架被螺絲吸在牆上,圓身的密封罐上覆著一層荷包蛋似的反光。他很少進來烘焙室,和他調製飲品的吧檯不一樣,是一個能夠保存氣味和其他物質的地方。是小熊除了軟綿綿的床以外最喜歡的地方。小熊給了這裡什麼,這裡給了小熊什麼,他都不知道。他托著瑪芬,把座位最後排小包廂的立燈打開,小熊從烘焙室裡走出來,穿上已經擦乾的拖鞋,依舊走得很響。他們拉開紙杯邊緣,安靜地吃著。
  雲在烤的時候,難道不會消失嗎?他說。
  咦?不會啊。小熊認真的說。沒有東西會消失喔。只有變化。
  他開始吃第二個。小熊把空紙杯摺成方形,看著他吃。
  我吃不下啦。為什麼我會做了這麼多呢?小熊說。
 
  第二天他到店裡時,看見小熊蹲在吧檯裡哭。他以為小熊受了手指被門夾到這一類的傷,結果是霜淇淋機壞了。
  請人來修吧。他說。
  霜淇淋機壞了,霜淇淋機壞了。小熊哭著重複,鼻涕都沾到他的袖子上。
  別哭了。他說。很快就會修好的。
  但是霜淇淋機壞了,就不是以前的霜淇淋機了。小熊把眼淚也擦在他的襯衫上。裡面的霜淇淋,也不是霜淇淋了。
  對了,裡面的料呢?他突然想起。
  小熊還把頭挨在他胸前,手往旁邊指指冰箱。早上來開機,把料倒下去時突然壞的。所以一半的料還在冰箱裡。
  那就沒事啦。他說。
  但那一半的料還在裡面啊。小熊紅透的鼻子揚起,說話帶著鼻音。那些料該怎麼辦?
  倒出來吧。他說。
  不是那個意思。小熊搖頭說。霜淇淋不是霜淇淋了。他們會哭的。
  那他們現在是什麼?他耐著性子說。
  霜淇淋的料被做成霜淇淋的料,就是為了要變成霜淇淋,現在他們卻無法成為霜淇淋了。小熊大聲吸著鼻涕。就像獾獾不再是獾獾一樣。
  關我什麼事啊。他說。
  因為霜淇淋,是獾獾的一部份做的啊。小熊仰起臉,眼眶溼答答地望著他。
  天啊,又來了。他心想,嘆了一口氣。哪一部份?
  很冷的溫度下,都還是很柔軟的那一部份啊。小熊說。
  小熊終於不再抽抽噎噎後,他得以去換下那身深一塊淺一塊的襯衫,打了維修電話。廠商要兩天後才能來修理,小熊一整天悶悶不樂,因此蛋糕櫃裡擺滿了用白巧克力片和酒漬櫻桃過度裝飾的慕思蛋糕。用小熊的話來說,是慘白與血淋淋的心情。他比平常花更多時間與笑容向客人解釋今天異常整齊劃一的蛋糕櫃,還不到傍晚,蛋糕卻飛快地全數售罄了。他向小熊說今天提早打烊吧,小熊也毫無反應,趴在鋪好格子桌巾的工作台上聽蕭邦的CD。他降下鐵門,沖了柑橘香味的紅茶走進烘焙室,拉椅子坐在小熊身邊,鋼琴聲緩緩穿過他們白色制服上的黑鈕釦眼,走進空間裡所有的隙縫。茶的氣味使小熊把臉從臂彎中露出來,偷偷瞄他一眼,又把下巴擱在手背上,橘色鬈髮垂在鼻頭上方。
  霜淇淋跟很多甜點都不一樣的。小熊說。
  哦。他喝了一口茶,還很燙。
  像是瑪芬,他們經過熱度後就會成為瑪芬,不會再向後退回原來的模樣了。但是霜淇淋只要不是那個溫度,就不再是霜淇淋了。霜淇淋身為霜淇淋,只有很短暫的時間。一定要在特別的溫度下,霜淇淋才能成形被大家看到。霜淇淋是很寂寞的。小熊說。
  他沒有回話,逕自喝茶。
  我撿到獾獾的時候,馬上就想到這樣的霜淇淋。小熊說。所以,就決定在店裡賣霜淇淋了。因為有獾獾在,霜淇淋才會好吃喔。
  後天就會有人來修霜淇淋機了。他說。
  在那之前,不可以融化喔。小熊依舊趴著,側過臉看他,喃喃地說。
  嗯。他放下茶杯。
  不可以忘記自己是好吃的霜淇淋,也不可以在雨天離家出走喔。
  嗯。
  不可以消失喔。
  他看著對方,嘴角慢慢揚起。小熊的臉被他注視著,浮腫的雙眼也笑瞇起來。
  烘焙室裡有雲,又有了雨水,所有彎曲的物體看起來都像彩虹。他腦海裡短暫閃過這樣的感覺,只有一瞬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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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巫術是從十歲起

  安覺得不對勁。他那時常被取笑像女生一樣的直覺,一整天都像消防車燈般刺眼地發出警告。曉在他扔紙條過去的時候心不在焉,手肘一推,紙條掉在地上,沾上了灰。他看著曉的側臉,牙齒咬著紅色鉛筆桿,印上兩道深痕。  為什麼現在還有人在用鉛筆啊。安心想。鉛筆是低年級的玩意兒。四年級的每個人鉛筆盒裡都該有一枝放進筆心的自動筆,甚至已經有很多人開始用原子筆了。曉卻到現在還在用鉛筆,下課時,就用大拇指頂著美工刀,小心翼翼地削鈍的鉛筆。安不能不承認的是,他喜歡看曉削鉛筆,在班上,能把美工刀拿得好,削出來的筆尖又像削筆機那麼漂亮的人,也只有曉。
  他又扔了一個紙條過去。這次直接掉到曉正壓著作業簿仔細寫字的臂彎中,剎那間,曉的桌面濺起了一小朵藍色火花。他嚇了一跳,手中的筆掉在地上,老師叫他的名字,問他是不是沒在聽課。同學的笑聲在他耳中嗡嗡細細像無趣的蟲子,曉也轉過頭看他,大大的眼睛好像在問他怎麼了?他的紙條還在曉的筆記簿上,裡面寫著同樣的內容。  還不都是你害的。他在心裡嘀咕。
  課堂繼續進行。曉終於發現他的紙條,撿起來放在掌心裡,一層層地攤開。他不再正眼看曉,在課本上隨便塗著馬桶超人的臉。突然一陣電流的嗶啵聲從曉的座位傳來,像一隻巨蜂的翅膀般逼近他的右耳,他唉地大叫一聲從座位上彈跳起來,再度惹來哄堂大笑。
  我被蟲咬了。他不得不向老師這樣說,雖然沒有人看到蟲。坐下來時,他又看見曉撐著下巴,天真地望著他。他正想做出一個生氣的表情,拳頭裡卻有一塊方形的硬物掉了下來。是他的紙條,他潦草的筆跡下方寫著:和你一樣在想事情。
  想什麼啊?你今天怎麼都不說話啊?吃飯時間他們將桌子併在一起,安把自己便當裡的炸雞塊夾給曉。曉每天都吃夾著火腿和奶油的冷三明治,像曉這麼瘦小的人竟然不會在刮風的天被吹走,實在太奇怪了。
  曉還是不講話。
  安只好默默吃著便當,飢餓搶先在他的疑問之前喧鬧。他先把討厭的青菜吃掉,留下熱狗和雞塊,把飯用湯匙壓成像冰淇淋一樣的球,算著能配著幾次吃完。當他要開始動湯匙時,翻開的便當蓋上突然多出了兩個炸肉丸。他覺得奇怪,也許是他剛翻開便當的時候黏在蓋子上,他沒看到。今天媽媽帶的菜真多。他開始把第一口飯扒進嘴裡,咀嚼的時候,炸肉丸旁邊又多了一小堆冒著熱氣的薯條,沾著閃閃發光的鹽粒。他轉頭看曉,曉的嘴唇旁沾了一點吐司屑,神情彷彿反射出他的疑問。
  這個是你帶的嗎?安問。
  曉搖搖頭。
  他轉回頭來,發現薯條旁又多出兩個淋上蕃茄醬的可樂餅,他那擠得可憐的便當蓋堆成了一座小山。他看向左邊座位的同學,對方正好吃完營養午餐,站起來收拾餐盤。對了,營養午餐,說不定是有誰故意惡作劇,把多出來的菜放進我的便當裡。他心想,也跟著站起來,走去講台前看今天的鐵盤裡有哪些菜。只有一些炒得顏色太深的菜葉,碎滷肉滷蛋海帶,氣味不自然的糖醋排骨。他左右環顧還在吃的同學,沒看到到有人的紙盤上放著任何一樣出現在他桌上的菜色。他毫無斬獲,走回座位上,卻看見他的便當盒堆滿了肉醬通心粉。
  到底是誰啊!他大叫。
  有幾個人注意到他的聲音,大部分的人都吃飽了,想趁午休前的時間再玩一會兒,只是瞥他一眼,又分頭去做自己的事。他不知道該不該坐回座位上,彷彿一坐上去,他自己也會增值成兩個安一樣。曉看著他,又看看他的便當,小小地聳一下肩,伸長手去拉他的衣角,說,我們一起吃好啦?
  他看著曉的笑容,像洩了氣的皮球般坐回位子,開始吃那些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美食。至少曉終於和他講話了。難道今天大家的胃都突然縮小,吃不下東西,聯合起來丟到他的便當盒裡?怎麼可能。他眼前滿滿都是小學生便當中的夢幻佳餚,就算把褲子鬆緊帶撐破,也不會有人願意分給別人。他吃下一口通心粉,心想也許他被偷偷討厭,這些食物下了毒藥。說不定他不到午休結束,就會被送進醫院,下午最討厭的數學課就不用上了。等等,但是曉也一起吃了。他猛地轉頭看曉,對方正在吃可樂餅,像隻小松鼠般動著腮幫子。他欲言又止,最後拿起叉子,以破釜沉舟的心情埋頭大吃起來。
  下午的數學課安的確沒有上到。他躺在保健室硬梆梆的床上,曉並沒有一起來。他想和老師解釋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,老師雙手叉腰,嘆口氣,說:你到底吃了多少東西啊?就離開了。他翻個白眼,加上剛才為了吃腸胃藥喝下的那杯水,肚子實在撐得受不了,連動一下都難過。於是他就這樣,像是沒人記得班上還有這個人一樣,連保健室阿姨都不見蹤影,一直瞪著天花板躺到放學鐘響。他聽著破爛廣播器中傳來的放學曲,音符叮叮咚咚暴力地打在他的額頭上,明~天~見~。罐頭歌聲的餘音轟轟然在白色枯燥的保健室中迴繞。他坐起來,摸摸肚子,覺得現在要是不趕快回去教室,就會被鎖在門外。
  一隻細細的手推開拉門,隨之出現的是曉的臉龐,和藍色短褲。
  回家吧。曉說,另一隻手從背後拎出他的書包。
  他有點委屈地跳下床來,接過書包背上,他在曉面前總是極力避免自己看起來很蠢,今天卻從頭糗到腳。他現在覺得那個一大早就開始不對勁的感覺,其實是他失敗的一天的預兆。曉根本沒什麼問題,說不定不講話只是因為牙痛。他怏怏地噘起嘴,偷瞄一下曉,對方正看著窗外飛過的燕子,只讓他瞧見短短的髮根。
  他們走在行道樹旁的紅磚上,從這裡拐一個彎,再向左過馬路,過兩家便利商店,就會到他家附近的公園。曉的家在另一頭的小斜坡上,因此他們總是一起走到公園,就向彼此說再見。安一路鬧彆扭,到了公園後,也不吭聲,就往自己家的方向走。他走了幾步,腳步放慢,曉現在一定在因為他的不告而別難過,明明不是曉的錯,但他覺得除非痛快地洗個澡,喝杯溫牛奶……算了,別再提到吃的。總之他要好好睡一覺,明天起來就沒事了。那個時候再跟曉說話,會比現在說好。
  他邊這麼想,鐵了心,在跨出加快速度的第一步時,竟突然下起了大雨。他嚇了一大跳,連忙四處張望想找地方躲,卻發現只有他的頭頂在下雨。他把書包頂在頭上轉身跑回公園,以為是哪棟大樓有人潑水下來,雨滴竟緊跟著他,使他跑過之處,留下一條水墨畫似的痕跡。
  曉還在同一個地方,目不轉睛地看他。
  雨在追我!他氣急敗壞地大喊。
  真的耶。曉若無其事地點點頭。
  你有帶傘嗎?雨聲很大,他只好用吼的,不管水會不會噴進嘴裡。
  有喔。曉說。
  快借我!快點借我!他被淋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。
  好啊,但是要陪我走回家喔。曉說。
  好!你說什麼都好拜託快點借我!他簡直快哭出來了。
  曉伸出手,輕輕按了一下他的肩膀。他看見曉的袖口依舊乾燥,而打在他頭上的粗暴雨滴消失了。他抹抹臉,髮絲不再滴水,衣物上的沉重感也慢慢褪去。所有的水,包括拖在他身後長長的水窪,匯成一條小河,咻地被吸進公園中央的大樹根底下。
  曉牽起他的手,笑咪咪地說,要遵守諾言喔。
  他閉緊嘴巴,一聲不吭地跟著曉往斜坡上的那棟白色洋房走。天知道他今天究竟還有什麼楣運沒走完,總之安分點是好的。
  我要成為一個巫師了。走上斜坡之前,曉突然認真地說。
  啊?他沒會過意來。
  明天開始,我就要成為一個巫師了。曉說。去念巫師的學校,和其他巫師一起上課。
  什麼?他還是聽不懂。
  所以,明天開始就不能再和安見面了。曉說。
  你要轉學了?轉去哪?他終於有點頭緒。
  剛剛說過了啊,我要去念巫師學校了。曉說。
  巫師學校,很遠嗎?他問。在中部?南部?
 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。曉說。坐火車和飛機都到不了的地方。
  那要怎麼去找你?他開始緊張了。
  安不能來找我。曉說。那個地方只有巫師可以去啊。
  所以,曉是巫師?他糾著臉問。
  一開始就說過啦!曉有些生氣地說。我們一家人都是巫師。
  ……那,為什麼現在才要轉學過去啊?他說。
  因為巫師學校,要滿十歲才能去呀。曉說。在滿十歲前,要先學些基本的東西,比如說練習自己削魔杖。
  該不會是說削鉛筆吧。他心想。
  他們走上斜坡,再走一段路就會到曉的家門口。曉停下腳步,順順書包的背帶,抬起頭看著他,表情有些歉疚。
  今天對你做了很多惡作劇,對不起噢。曉說。
  啊?什麼惡作劇?他說。
  曉睜圓雙眼,接著無法控制大笑出聲。他看著曉笑彎了腰,突然心裡一陣悲哀,哇的一聲大哭起來。連二年級的時候跌倒把頭摔破他都沒哭,現在他卻難過得不得了。
  曉停止笑聲,怔怔地盯著他,好像在看什麼稀奇的動物。他哭了幾聲,很快就沒眼淚了,又覺得自己只顧著哭,卻連為什麼哭都還沒搞清楚,只好把剩下的哀號聲吞進喉嚨。
  曉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,用看顯微鏡的眼神用力看著他。
  現在我要對你施一個巫術。好嗎?曉一個字一個字,清晰地說,像已經把咒語講出來一樣。
  他腦海中亂七八糟地浮現出關於巫術的字眼,變成青蛙,被縮成電池大小,未來娶狐狸做老婆,考試再也拿不到六十分以上。不要兩個字正要衝出嘴邊,他看見曉亮晶晶的雙眼,像他最喜歡的半透明灰藍色彈珠,滿懷期待地等著回覆。於是他抱著必死的決心點點頭。
  那要先閉上眼睛喔。曉說。
  他緊閉雙眼,身體僵直,心想,要是我變成了青蛙,那我得想辦法讓曉知道我床底下的玩具都給他。如果我被縮小,說不定可以被放在曉的口袋裡一起去巫師學校。如果我娶了狐狸……那個還早。如果考試拿不到六十分,這下慘了,我有幾雙手都不夠打……。
  他的臉頰傳來溫溫軟軟的觸感。曉親了他一下。
  好啦!曉說。
  他睜開眼睛。週遭的草沒有變得比他高,他低頭看看手指,也還是五根,而且有指甲。
  這樣安就不會忘記我了。曉說。這是媽咪教我的。
  他張著嘴巴,忘記要呼吸。
  我會寫信給你,要看喔!曉說。巫師學校和小學一樣讀六年就可以畢業了,我會回來找安,幫你解除巫術喔。
  曉向他揮揮手,身影消失在白色洋房爬著牽牛花的圍籬後。他站在原地,分離的衝擊對他已經毫無效果,過了一會兒,才舉起手指,數著,一,二,三,四,五,六。曉施在他身上的巫術,要到十六歲才會解除。從今以後的每一天,他都不會有任何一秒鐘忘記曉。
  現在他該知道,大清早就不肯放過他的不對勁感,真正指的是哪一件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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